周遭人的眼神諷刺又刻薄,方逸明已不知道該給什麼反應。
他在原地站了會兒,返身回去取了兩萬塊錢。將錢放進包里,拿出手機,想尋找方灼說的那張銀行卡。
早些年他因為業務原因辦過不少銀行卡,而且有段時間,一進銀行,櫃員就會向他推銷辦理新卡。
裡面都沒什麼錢,不常使用,隨手丟在什麼地方他根本沒有在意過。
他可以肯定的是,跟葉曜靈離婚之後,他再也沒見過葉雲程,更沒有向他告知過銀行卡號。
能收下葉雲程這筆錢,還能拿到他銀行卡的,方逸明只能想到一個人。
具體的號碼他剛才沒記下來,只能去銀行用的身份證一張張查證。根據交易記錄,他很快鎖定了一張古早的卡片。
那張銀行卡上,除了葉雲程的轉賬,幾乎沒有什麼流水往來。錢一打進去,很快就會取走。
方逸明在銀行將流水記錄列印出來,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,還是想拿給方灼看一看,解釋清楚,自己並沒有做那樣恬不知恥的事。
然而當他準備聯繫方灼的時候,又面臨了和之前一樣的困窘。
――他沒有自己女兒的聯繫方式,也沒有方灼班主任的聯繫方式。
方灼說的大部分的話都沒有錯誤,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是分隔開的,他什麼都沒有留給自己的女兒,除了困苦。
在他自我滿足的世界裡,沒有出現過方灼這個人-
方灼用紙巾擦乾淨臉,坐在公車的角落,目光沒什麼焦距地落在前排椅背上。
等車輛報站「A中」的時候,她驚然發現自己坐錯車了,趕緊從後門跳下去。
站在公車站的廣告牌前面,方灼沉沉吐出一口氣。用手機重新搜索去醫院的公車路線。
方逸明這個人,自私自利,喜歡自我滿足,怯懦、不負責任,偏偏最後離開的時候,露出那種很可憐的表情。
因為他確實不是個壞到透頂的人。當被人指著鼻子唾罵,說破他那些連自己都欺騙住的卑劣時,他還會有那麼一點點的羞恥心。
她想,葉曜靈當初是不是也被這種短暫的溫柔所蠱惑,相信了他的浪漫,才會愛上他的表象?
方灼循著導航上的藍線一路行走,忽然一腳踩進修理廠旁邊的排水溝,往地上撲了過去。
這一跤摔得很結實,幾張紅色的紙幣因為慣性從她身後飄了出來。
方灼顧不上疼,連忙用手支撐著爬起來,將錢收回去。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拉書包拉鏈,慌不擇路地逃到了這裡。
她站起身,手掌和膝蓋都火辣辣得疼,幸運的是這次臉部沒有擦傷。她快速檢查了一遍,深色校服褲子上染了兩道很明顯的泥漬,怎麼拍打都無法清理。還因為小石塊的摩擦,撕出了一道小口子。
方灼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十分的狼狽,她不能就這樣出現在葉雲程的面前,會讓他擔心。
她回身一望,調轉步伐,重新朝著學校走去,決定先回宿舍洗個澡、換身衣服。
方灼把背包塞進儲物櫃里,就近扯了兩件日常私服,進到廁所洗澡-
過了一刻鐘,放學的鈴聲響起,早課結束,校園裡頓時熱鬧起來。
魏熙等人不想去食堂排隊,從超市買了小麵包,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寢室走。
刷過門禁卡,在狹長的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步履踉蹌的方灼。
魏熙笑了笑,抬起手招呼,對方跟沒看到她似的,搖晃著從她身邊穿了過去。
魏熙拉著她,說道:「方灼,怎麼不理我呀?嚴烈正到處找你呢。」
方灼木訥停下,扭頭看她。額前的頭髮濕漉漉地垂落下來,唇色異常蒼白,唇角卻帶著被她自己咬傷的血漬,紅得刺眼。
魏熙見她神情不大對,收起不正經的嬉笑,問道:「你怎麼了?早上你去幹什麼了?」
方灼張開嘴,答非所問地道:「我的錢丟了。」
「啊?」魏熙問,「多少錢?要緊嗎?」
方灼閉上眼睛,很疲憊得道:「一萬。」
「一萬塊錢?!」魏熙瞪大眼睛,驚叫出聲,「你哪裡來的錢?!」
邊上的女生皆是停下腳步,靠牆站著,驚恐地聽她們對話。
方灼說話像是要廢很大的力氣,她自己或許聽不見,她的聲線裡帶著難以抑制的顫音:「我現在說不清楚……洗澡的時候丟的。我要先去醫院看我舅舅。剛剛報警了,你們盡量別動裡面的東西。還有,陽台的鎖被撬了。我先走了。」
魏熙見她一副隨時都要倒下的狀態,連說話都不敢大聲:「我們不進去了,不破壞現場。但是你、你沒事吧?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?」
方灼搖頭。
寢室長跟在她身邊道:「方灼我多問一句,有誰知道你帶錢到學校了嗎?洗澡那麼短的時間都能丟,他肯定知道你身上有錢。」
方灼大概清楚,說道:「我剛在學校側門那裡摔了一跤,可能被人看見了。」寢室長想把麵包塞進她手裡,抓起她的手腕才發現她掌心還有傷,愣了下,改成塞進她的口袋,安慰道:「沒事兒,錢一定能找回來!這裡交給我們。記得吃午飯,一定要吃!你現在臉色很難看。」
方灼敷衍地點頭,快步朝外走去。
魏熙下意識地想要跟上,被寢室長攔住了。
寢室長很冷靜地說:「你快打給老班,給她彙報一下。然後宿舍樓後面的那片地,說不定有腳印什麼的留著,警察來之前我們先給它圍起來。」
魏熙一面去摸手機,一面罵罵咧咧道:「臭不要臉的東西竟然尾隨女生進宿舍偷錢!靠!太猥瑣了!一萬塊加猥褻能牢底坐穿嗎?」-
班主任跟劉僑鴻坐在手術室外,聊著方灼的成績跟她以後的大學。
正說到A大的錄取分數線時,「恭喜發財」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。
「不好意思啊,我們班混世魔王。」老班笑了下,接通的瞬間語氣變得嚴厲,「給我一個理由,讓我不沒收你的手機。」
「方灼在學校啊?我說怎麼打她電話不接呢。你提醒她一下,讓她給我回個電話。」
「什麼?她錢丟了?一萬多?」
劉僑鴻抬起頭,和她異口同聲地問道:「她哪裡來的那麼多錢?」
「我不知道呀!」魏熙說,「現在怎麼辦啊?醫院裡是缺錢嗎?要不要我們班裡的人募捐一點?」
班主任抿了抿唇角,一臉愁苦地道:「沒事,醫院不缺錢。你們別惹事,聽宿管員的話,暫時不要回宿舍了。方灼還能找到嗎?讓她馬上給我回個電話!」
魏熙說:「她跑好快的,長跑冠軍誒,現在已經不見了。」-
「方灼。」
方灼悶頭走著,感覺今天特別的漫長。
發生了太多的事情,快到她無從反應。一重接一重地襲來,好像非要將她按倒不可。
「方灼!」
她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非酋,果然好運才是少數的時刻。
身後喊她的那個聲音停止了。
方灼回過頭,看見嚴烈不遠不近地墜在她身後,見她停下,立馬小跑上前,問道:「去哪兒啊?」
方灼轉身,繼續往公交車站走去。嚴烈也默不吭聲地跟著。
到車站時,前一班公車剛剛駛走。
方灼看著汽車尾部亮著的數字,慢慢從拐角處消失,心中那股抓撓著的無力感再次滿溢出來,酸澀地堵在胸腔。
為什麼她就是那麼的不走運?
為什麼要來偷她的錢?偏偏還是這筆錢。
她告誡自己應該要接受這些不公平的事,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。清楚地認知自己是個不被命運眷顧的人,接受、努力,然後改變。
可是今天壘下來的所有稻草,超過了她的負荷,僅僅只是那麼一輛錯過的公交車,都能叫她平息了一路的情緒再次變得不冷靜。
在煩躁凝出實質,慢慢向下傾倒時,她的衝動有一剎那佔據了她的理智。於是她對著靠近過來的嚴烈大聲喝了句:「不要過來!」
嚴烈愣了下,將伸出的手揣進兜里,低下了頭。
方灼更難過了。
她怎麼會那麼糟糕?
下一秒,嚴烈沖了過來,並著她的肩膀,也很大聲地回了句:「不要!」
方灼抬頭看他,嚴烈卻只伸出手,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兩人沉默地站著。
嚴烈的手心很燙,烙在方灼的皮膚上,有種灼熱的錯覺。
方灼想起來,嚴烈以前對她玩笑著說過,他是自己的幸運星。
可惜的是,這次的幸運屬性並沒有運作,公車等了十幾分鐘都沒來。
但嚴烈還是緊緊地抓著她,跟船錨一樣,讓她忽然有了方向。
中午的太陽猛烈起來,終於給早春的風裡帶了點溫度。
嚴烈說:「不要凶我,也不可以對我生氣。」
方灼注視著他。
嚴烈很認真地道:「你對我說的話,我會當真。」
方灼過了兩秒,才悶聲道:「可你也沒信啊。」
嚴烈十分絕望地道:「因為我做不到啊。」
方灼靜默稍許,握緊手指。掌心的刺痛無比真實地刺激著她的神經,讓她從那喜怒不定的不正常狀態里恢復過來。
「我真倒霉。」方灼吸了吸鼻子,「人生怎麼那麼難啊?」
嚴烈說:「有哪裡難?我覺得除了活著,全是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方灼低聲道:「我是不是太自私了?所以才給他那麼大的壓力。我明知道他身體不好,還是讓他變成這樣……我好狠啊,感覺一直在吸他的營養。」
「你到舅舅面前說。」嚴烈冷笑,「看他會不會打爆你的狗頭。」
方灼哽住了。